四方时令点亮了被熄灭掉的“天空”，用他燃着暗紫色火焰的片翼。他单手搂着昏迷的四方节，另一只手飞速操纵分解重组成万千形状的另一片翅翼，斩碎席卷过来黑红垢物。
腥红的血一滴滴顺着他的脸颊、下巴、肩胛、手肘滴落，而昏迷的四方节那幼小的身体，几乎整个就是血人了。
侧身闪过袭来的巨大粘稠物再纵向分断，四方时令却感觉视线在剧烈的闪动之后模糊了起来，看样子确实失血过多了。然而，下面那迎接血雨的“池子”似乎还剩下很多余力。
“你的败落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了，看来你失血的速度要比我腐烂的速度更快啊。”
反呕的暴食者的声音绝对说不上有余裕，但状况确实比连意识都开始晃动的四方时令好不少。
“另外，有个好消息，我的‘形骸’观察到，你打算用来取代X的傀儡已经损耗了。”
尽管意识模糊了，但四方时令还是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，就像听到了史上最有趣的笑话。
“诶诶，我可没说是那个半刑死者杀的，你对自己制作的傀儡有信心我还是知道的——毕竟是真正意义上“神造”的人类嘛，不管哪个方面都难以言喻地优秀。但是啊，果然在孤行的军国面前还是……”
四方时令的笑僵滞了。
“还是一只没脱干净毛的猴子。”
反呕的暴食者等待的就是他僵滞的这瞬间——原本被斩碎、散落在周围空间的所有垢物同时活了起来，变幻成无数尖锐的枪刺，带着划破空气的啸声洞穿了那单片的翅膀。然后枪刺重新蠕动成垢物，彻底地包裹了片翼，以至于那鲜红的两个血人流不出半点血液就从空中坠落了。
整个空间随着光源的消失而彻底暗了下去，反呕的暴食者砂纸摩擦般的笑声沸腾了起来。
“赢了，终于赢了！”
但黑暗并没有维持下去，很快空间又亮了起来，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被什么东西照亮，而是黑暗被凝聚到一起成了具体的形状，黑暗褪去的部分自然就有了光。
“不，这场战争没有胜者，所有的战争都没有胜者。”
黑暗具象的异形发出了沉重的声音，仿佛古老铜钟的震动，又像石门洞开的轰隆。
“当然有！战争所有影响到的所有存在，都是胜者！战争让一切运转起来，让文明的脚步永不停歇——最古的诸王啊！孤行的军国，你连这一点都不肯承认吗？！”
漆黑剪影的出现似乎没有让反呕的暴食者有太多惊讶，它高昂的兴致仍然在沸腾，鸣噪的狂笑毫不断绝。
“你一定在想‘清道夫文明’，是呵——‘清道夫文明’内不可能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战争，这里的所有归根结底都是静止的——但终有一天，你这个检视者也必将被拉下来送进战争的业火，‘清道夫文明’必将终结，人类、虫魔、翼神都必须面对真正的宇……宙……”
漆黑的剪影触到了暴食者庞大的躯体，祂就像吞噬黑暗般吃掉了那不可一世的存在，而让祂惊异的是，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一丝恐惧，那满足的狂笑持续到了消失前最后一刻。
“就算，你在这里……消除……我，我也……赢了，‘清道夫……文明’的终结……从这一刻开始……不可……逆转！”
损坏的电路发出啪啦啦的声响，灰尘从头顶窸窸窣窣地散落下来，光线在灰尘的幕里漫射。
声响，气息，从眼睑的缝隙里泄进来的光，隐约地描述着周围的面貌。
然而朝月不想醒来，她觉得睡了很沉的一觉，睡眠的波纹下面是苍翠的大地，浅草像柔软的垫子，云层点染在空中，是水面上的涟漪，被天外的无形之手扰动，层层叠叠地舒展开去。
这是何等熟稔的梦境，她知道这一幕要被漆黑的眼撕裂，大地陷落、苍碧凋零，碧蓝的星球被抽去鲜艳的颜色，红黑如同疯长的藤蔓植物般蔓延、包覆过来，却也无法填补那形如独眸的巨大深渊。
然而梦境的时间没有推进下去，一切就停在最美好的时候，她就躺在最美好的中央。她突然觉得有些恐惧——反常即便是美好的，也让人恐惧。她在等待时间的到来，仿佛美好不崩坏掉就不算完整。因为还没完整，所以梦境不能结束，未知比熟稔的崩坏更加恐怖。
“幸存着，幸存着……”
有人在叫她，在摇她的肩膀，然而她不想醒来，她不能醒来，她在等待崩坏。
“生体机能一切正常，但是……搬运队，这边！”
机能正常？
朝月的感官捕捉到了足以搅动梦境的词汇，那是矛盾，无法忽视的矛盾——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体由完整到残损的全过程——先是翅膀，接着是腿，然后手腕、手臂、肩胛到侧腹，伤口和失血渐渐地、彻底地夺走了意识。
然而率先复苏的感官，传来的反馈是，正如声音描述的那般……正常。
如同接通电源的仪器启动般，朝月睁开眼睛，坐了起来，不可思议地端视自己的全身——衣服确实破损成了碎布，但身体却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，都是细小又微不足道的伤口，简直就像所有创伤主动避开了要害一样巧妙。
救护人员终于反应过来，惊喜地拥抱她，给她披上厚实的棉袄。
“没事就好，没事就好。”
这时候朝月才看清救护员就是夕象。他灰头土脸，显然也是刚刚才从废墟里爬出来。再环视周围，所谓的救援队伍人少得可怜，然而需要救护的人更加少，大部分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都是残肢断骸。于是士气低落的救援队，因为这少见的苏醒者聚集了过来，真心献上由衷的笑容。
并且这每一张脸，都再熟悉不过，那都是从极光号上下来的人们，是在疯狂的城市里四散分离又重新聚拢的人们。
然而这些人里，却没有一个参与此次行动的。朝月重新回忆起自己的推断，他们都交付了信任却被用作了弃子。
不自觉地，她开始拥抱迎上来的每一个人，包括那个擅自决定了他人生死的独断者。她还活着，就意味着行动成功了，她成功地搬动了轴承，战争如他所言地结束了，哪怕或许这和他毫无关系。
朝月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决定战争的终结，但至少必须要做点什么又手足无措的时候，坚定不移的偏执狂就成了他们这类人放弃思考的理由——看啊！他如此决绝、坚定，那么就交由他去思考、指使付诸行动吧，反正都不可能更糟，为什么不把这糟糕的决定交给毫不在意的狂徒呢？这么一来，放弃思考的所有人都可以间接地撇清疯狂了。
既然结果恰如所言，那么狂徒也值得拥抱——多么伟大的英雄啊，敢担当人们的犹豫不决、胆怯懦弱，团结弱者而不畏强者。
……
朝月觉得恶心，但这一丁点的恶心，无法动摇他们作为生者重逢的庆幸，就连那怪异的梦境也被生的喜悦远远抛开了。他们在这样那样的赞颂声里迎来了城市的复苏，尚未被战火燃尽的翼神和人类又重新从废墟底下钻了出来，人口保留量大的太空城移民向受损严重的太空城，重建的速度比伤残的人们恢复得还要快。
至于跟随死去的英雄四方时令，一同抗击虫魔主力的夕象等人，自然也成了英雄。真相无人言说，何况前者已经死去、无法享受殊荣，唯有后者成就传说……
恶心。
然而恶心归恶心，四方时令的真实被“死亡”埋藏的时候，也不妨碍朝月感怀毁灭与新生——同在那场死难中幸存的原维和队十余人全都建立了厚重的羁绊——他们在夕象的计划之外协力扶持生存了下来，彼此之间再无罅隙，而且他们不知晓夕象的行动本质，于是他们信任彼此又更信任夕象，把他当成影子里的英雄。
就算不用言明，朝月也明白他们和夕象即是翼神、人类社会和X的缩影，某种意义上也是这个社会期许的关系，弱者和强者不可分离又暧昧不明的关系。
而这样的他们必将在维和队交替到来的那一天，走向文明的各个阶层，那么这个时代就成了他们的时代。
曾经那样追求真实的朝月，此刻却厌憎不起来，因为未来的自己即将成为过去的自己所厌憎的，而现在的自己已经开始反叛、否定过去的自己了。
“那样的剧场，不止在我们这里上演吧。”
看着残存的队伍踏上社会需求的分配之途，夕象打趣地说着。朝月注意到分配志愿的栏目，大都是翼神和人类的组合，就像他们此时的状况。她立刻明白了夕象指的是什么。
“你是说，队伍里本来难以融洽的关系，都在那场混沌中……”
“不用说得那么委婉啦——就是队伍里的人类都和我采取了类似的行动，而翼神们都做了和你类似的选择。所以他们活下来了。”
“什么选择？！”
朝月斜眼看向夕象，她觉得有一股热潮冲上头顶，全身躁动得想满地打滚，却忘了阻止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大吼着冲上去？”
“去死！”
朝月一如那天般把夕象扯翻在地上，却把参与行动的全部人名暗暗地咽下了，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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